任正非:华为永远都会拥抱美国公司,我不是中国乔布斯
最新更新时间:2019-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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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3日,华为心声社区发布华为创始人任正非接受德国电视一台纪录片的采访纪要,采访时间为5月23日,当时美国已将华为列入“实体清单”,但宣布给予90天的临时通用许可证。在此次采访中,任正非表示,即使没有美国供应华为也可以独立生存,但华为永远对美国公司充满敬仰。
下为采访文字实录:
1、记者:任先生,您被视为中国的乔布斯,华为在中国被视为一个伟大的企业,怎么做到的?
任正非:第一,我不是乔布斯,因为乔布斯对人类贡献非常大,他创造了移动互联网,而且他在哲学上追求完美。我没有特别精湛的技术,只是提了一桶“浆糊”把十八万员工粘起来一起奋斗,他们奋斗出来的成绩就扣在了我头上。我在哲学上信奉灰度,信奉妥协,“白”与“黑”之间有一个妥协是灰度。乔布斯是追求极致的,我们两个性格上很多不一样。我没有他那么伟大,所以不能叫乔布斯,这不是谦虚,是真心不认为自己伟大。
记者:我们还是可以得出结论,华为是一个全球性的巨人,华为生产设备成为互联网的骨干?
任正非:是的。
2、记者:您是1944年出生,7个兄弟姐妹中最年长,出生在中国南方一个贫困的省份,当时您的父母做什么的?
任正非:他们都是乡村教师,在贵州一个偏远贫困的少数民族山区任教。我母亲是小学校长,父亲是中学校长。
3、记者:您成长的年代当时非常困难,50年代末期中国经历了大饥荒、又经历了文化大革命,那时您有哪些记忆?对您产生了哪些影响?
任正非:我从小到大,最大的记忆就是吃不饱,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最大的梦想是想吃一个馒头。晚上睡觉做梦想是不是有个馒头吃,并不是追求好好学习,将来有什么发展机会。我从小到大不知道零花钱为何物。在高三时,母亲终于和我谈话,答应每天给我5分钱的零花钱,我觉得好自由。
4、记者:大概二十年前左右,您写了一篇介绍您父母的文章,我们看了文章,里面非常重要的一个词是“饥饿”。
任正非:1959年-1962年左右主要是“饥饿”,中国经济1963年-1964年开始恢复,“饥饿”已经不是主要名词。中国经济恢复以后,政治上开始往左的方向转移,开始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的主题跟我个人思想不吻合,我是一心一意钻研技术的人,一点都不懂政治,突然社会政治狂热起来了,我完全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
文化革命中,我也想跟大家一起上街去闹闹,去游行示威。但是我父亲作为走资派被打倒,被关在牛棚,那时中国把不是监狱的禁闭方式叫关牛鬼蛇神,把这种房子简称为牛棚。所以,我就没有机会参加那些活动。2001年写《我的父亲母亲》这篇文章时,突然回忆起来才发现,这么一个那么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亿万红卫兵运动,我居然不是红卫兵。为什么没有参加红卫兵?一方面是大的组织不要我参加,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够好。小的组织我也不愿意去,就游离在外面。
记者:为什么当时红卫兵选择斗争您的家庭呢?
任正非:因为我父亲是师范专科学校的校长,文化革命是从学校校长、老师开始的。我父亲虽然是党内高级知识分子,但政治身份和工农干部不一样,工农干部很纯洁,他们从山沟沟里走出来,没有接触过社会,历史非常清白。高级知识分子从旧社会走过来,与旧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是优先挑出来被打倒的对象。
5、记者:您大学时候学的建筑工程,怎么参军了呢?
任正非:因为周恩来总理引进了法国德布尼斯.斯贝西姆公司的化纤设备,要调很多地方队伍建设这个工厂,但是地方队伍因为文化革命完全混乱了,建设化纤厂的地方生活又非常艰苦,都不愿意去。周恩来只好调军队去建这个厂,但军队没技术力量,地方上也没有哪个单位愿意出工程师给军队,军队就把我们这些懂一点技术的“半坛子水”学生重用了。
就这样,我有幸走入了现代化工程,有幸走入了军队。
6、记者:1976年时,中国文化大革命结束了,那个时间您在做什么?
任正非:1976年,毛主席去世时,我还在建设辽阳化纤总厂,这个工厂刚刚启动没有多长时间。
7、记者:那时您入不了党,当时党员要求非常高,而您因为父亲背景的原因,一直到1978年才入党?
任正非:1976年毛主席去世以后,华国锋主席粉碎了四人帮,中国的政治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变化过程中,国家开始强调发展科技,强调人的劳动贡献。因为我在辽阳化纤厂建设中有发明,用数学方法推导了一个仪器,这个仪器当时中国没有,国外的也不一样。于是这个小发明在当时历史时期被夸成大发明,国家就让我参加全国科学大会。
大会期间,别人在开党员会议选举代表团党委,我在花园里散步,组织机构看见了就批评我怎么不参加党员会议。我说:“我不是党员”,把对方吓一跳。在那个时代,不是党员,连炊事班班长都不能当;国家这么重要的会,不是党员怎么能参加呢?他们并不认为我不合格,否则不会穿过重重屏障参加国家会议。于是他们就给我们兵种司令员打了电话。
所以,我从全国科学大会回去以后,部队讨论我入党的问题。那时候,我父亲的地方检举材料有很厚的一摞,部队认为等到地方做出结论以后再批准我入党太慢了,部队自己组织重新调查一遍我父亲的历史,然后跟我谈话,告诉我:“你父亲哪几点有问题,哪些没有问题,记住以后档案中只有哪几点有问题。”那次对我们家历史终于搞清楚了,没有多大问题。重新再讨论我入党问题的时候,在支部层面还是有阻力的,那时思想很传统,但是上级要求我入党,就入党了。
入党前,兵部指派一个记者叫许国泰来考察我。他调查完后给我们师政委汇报说,在调查我的时候,叫我跟他出去散步,我说先换个衣服。他跟着到了我的卧室,我在床下找袜子,闻闻哪个衣服袜子不臭就穿哪个,男孩都比较懒,换了衣服袜子就扔在地上。他看见我这么尽心地钻研技术,告诉师政委愿意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师政委也说愿意做介绍人,这样就突破了支部压力的屏障。三十多年以后,我再次遇到许国泰,他才告诉我当年代表中央去调查我个人历史和表现时的情况,否则我不知道这个秘密。
就这样,我才突破屏障,加入了共产党,走进时代的潮流。
8、记者:1978年12月,邓小平开启了中国的改革开放,接下来四十年,中国经历了一系列的改革和经济发展,这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
任正非:首先,1978年3月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我们听了很多前辈做报告,包括陈景润。当时我们听得泪流满面,太感慨了,国家终于承认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儿子”,邓小平讲话中说我们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全场欢声雷动,我们是工人阶级了,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很兴奋。邓小平提出要“五天工作,一天政治学习”,以前政治学习太多了,政治学习要减少一些,我们也非常高兴。
1978年12月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国家决定要开放改革。其实当时我们对这件事情的理解并不深,不知道这是划时代的改革。只是觉得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有一种兴奋感,国家要搞建设了,我们能够使劲好好干活了。以前需要“又红又专”,我是不够红的。对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理解,当时我们年轻、对政治不敏感,随着国家一天天变化,才知道一个理论、一个社会结构的变化,对这个国家的改变是翻天覆地的。我们当时真的不理解 “亚马逊河流域的蝴蝶扇扇翅膀,就会让德克萨斯下大雨”,仅仅只是感觉中国要变了。
9、记者:随着中国的改革和大裁军的决策,您也转业了?
任正非:中国1978-1982年之间,很重要的事情是“拨乱反正”,让过去混乱的局面逐渐稳定下来。稳定下来以后,邓小平要大裁军,其实从中央到地方,并不理解邓小平为什么要裁军。78年我听过罗瑞卿的报告,他去世前三个月在全国科学大会做报告说,“我们迎来了难得的十几年和平时间”,他认为,未来十几年不会打仗,应该抓经济建设。他检讨了65年把中国国防科研体系拆成二机部、三机部、四机部……七机部,其实削弱了国家力量,但是很快他就下台了,无法改正了。十年以后,他重新恢复工作,检讨了他在文革前的错误,认为现在走向和平建设了,军队发展要停下来。但我们并不理解这些话的含义。
十二大的时候,国家决定要裁掉一大部分部队,主要是铁道兵和基建工程兵,当时我们被认为是“杂牌部队”,先裁杂牌部队,保留正规军,一下就把我们裁掉了。裁完之后,财务报表显示军费还增加了,裁掉的这两个部队是赚钱的。后来继续裁百万野战军,军队从五百万、四百万、三百万……一步步降下来,现在还在减少军队编制,支持国家经济建设。今天明白了,当时我们是想不通的,因为好不容易熟悉军队、熟悉这个工作,换一个工作,当时我们在思想上还是有一点抵触的。
10、记者:您是1987年创立华为,国家之前也启动了相应的政治改革。但是,要做一件事是一回事,现实是另外一回事,中国在朝市场环境发展,当时创立华为最初的经历怎么样的?
任正非:第一,1984年到深圳来以后,我发现自己根本适应不了市场经济体制。因为我们是从军队一下子跳到市场经济,思想还停留在传统,社会已经变成市场经济思想。军队是讲为人民服务,这里做事为什么要赚别人钱?觉得公司都在骗钱,明明买来10块钱,怎么卖给别人12块钱?这是第一个不适应。第二,我在辽化做自动控制系统,是比例、积分、微分这种模拟控制系统。到深圳前沿以后,发现世界已经开始变成电脑时代,这两种方式完全不一样,我发现怎么也跟不上青年人,这是第二个不适应。第三,对人过于信任。军队本身命令就是信任,以为社会上是这样。
当时,我在一家国有企业二十多人的小公司做副经理。副经理没有决策权,今天来一个办公室主任,我不知道;明天一个人做什么职务,我也不知道;他们不一定向我汇报,但是事情做错了,都要我承担责任。那时我也犯了很多错误,相信别人,就把钱先给了别人,最后没有拿到货,被别人骗走了200万,后来我追款追了一年,绝大部分追回来了。我办小公司赚了钱以后,也替原来的公司还掉了一小部分外账。
这个事件对我最大的教育是什么?我没钱请律师,也没钱送礼。我自己阅读了大量法律书籍,基本把法律书籍都学了一遍。明白了,市场经济就是货源、客户、交易,货物交付到客户的中间就是法律。
记者:您那时破产了,被迫创立公司?
任正非:不是破产,是别人不要我了,我需要另外寻找工作。正好深圳鼓励进行科技创业,我觉得也可以试试。在旧体制下,我没法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不如自己建立一个公司,自己想什么,自己做什么,好坏自己承担。所以,我接受了这个建议,去做一个民营高科技企业。
当时注册资本要两万元,那时我的所有转业费加起来只有三千元,就找人集资。其实有些人集资只是出了一个名,没有出钱,真正资本不到两万元,应该在一万六千元左右就开始创业了。其实是逼上梁山。如果当时政府给我一个小官,也许我就不会创业了,走官场的路,最终做到一个处长就退休回家钓鱼。逼上梁山以后,只好走向华为创业,只有这么点钱。
刚开始公司就一、两个人,货物要运回来,不可能租车,只有自己扛着一包包的货物往公共汽车上搬。货物装卸时,我搬20公尺放下来,再去搬另外一包,20公尺、20公尺……搬到马路边,再扛到公共汽车上。那时曾经是我在中国是顶级红人,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都占,不进第三梯队才怪,突然变成个体户,社会上讥讽很多。我一包包货物扛到车上,售票员很好,允许把货运到南山蛇口,我卸下来,再20公尺、20公尺……,否则看不见会被偷的,一包包再搬上楼去。所以,这是逐步的发展。
11、记者:在创业初期,有什么样的突破,认为华为的生意是能做成的?
任正非:公司成立初期,我们主要是做代理,帮别的公司卖机器,中间赚一点佣金,慢慢积累到有一、二十个人。经常是汽车到了,我们每个人都像搬运工一样,扛木箱卸货到仓库,客人要货时,我们再去装货。在三十年前,我们是以代理为中心的。
后来,香港鸿年公司跟我们接触以后,考察了我的个人历史,找很多人调查我的历史。当时我还很生气,他们把过去的一些事讲给他们听后,考察完的结论,认为我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们就给我授权:“广州仓库里有价值一亿的货物,你可以去提货。货物卖了以后,钱可以先周转一段时间,再还给他们。”他们给我的底价也比较合适,我们通过卖货物回款,中国当时正在快速发展,很需要这些物品。香港鸿年公司对我们很信任,公司老板原来是一位很优秀的学者,叫梁琨吾,由于他们的信任和支持,我们开始得到了逐步发展,积累了一部分资金。
12、记者:那时美国应该是您所进入通信行业中蒸蒸日上的国家,您第一次去美国是什么时候?
任正非:1992年。
记者:我看了您写的《赴美考察散记》这篇文章,2019年读这篇文章也挺有意思的,您对于美国当时有非常多的敬佩之情,而且把自己放在比较弱势的地位,包括华为的管理。当时您看来,美国是充满希望、充满前途的国家,是吗?
任正非:是的。对于美国的了解,我在文化革命中也有一些阅读。当时,解放军有一个代表团考察了西点军校,《解放军报》有对西点军校的连载描写,对西点军校的作风,我的印象比较深刻。所以,我们在早期建设公司时,是学习西点的风格来管理的。当然,我们是一个生产企业,不可能像军队那么不讲成本。
我到美国以后,亲眼看到了美国是什么样了,以前我们没有出过国门。开放改革以前,我们还以为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受苦受难,就我们吃饱肚子,别人没有吃饱肚子,需要我们去解救,这是当时我们对世界还是这样的理解。当我们走出国门一看,才发现只有我们才是贫穷的,别人都不贫穷,才知道社会是什么样子,思想上有了一个开阔。
第二,我对美国的创新精神、创新机制的推动有很深的感慨。有一篇文章叫《不眠的硅谷》,硅谷人为了奋斗,在车库……通宵不眠,当然硅谷今天还是这种精神。我们吸取了一些精神力量,我们也要艰苦奋斗,也要努力,从简单开始逐渐走向中高端。
从年轻时候直到今天,我对美国都是很崇拜的。尽管今天美国打压我们,将来我们重新在“喜马拉雅山顶”再次相遇时——我把科技高峰形容为喜马拉雅山顶,美国带着咖啡、罐头……在爬南坡,我们带着干粮爬北坡——我们在山顶相遇时,我决不会与美国“拼刺刀”,会相互拥抱,终于为人类数字化、信息化的服务胜利大会师了。我们应该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不要这么狭隘。我们就是因为没有这种狭隘,才有这么多客户信任我们,我们今天是打不死的。希望你过几年再来参加我们的会议,那时我们再喝一杯庆功酒。
13、记者:你们所处行业第一次的危机在2001年前后,很多西方公司面临着重大危机,华为当时怎么挺过来的?
任正非:IT泡沫危机发生时,我们同样发生了巨大的危机,公司基本濒临崩溃了,内外交困。外部来说,我们对客户负责任的能力低,在IT泡沫时期,大公司把所有好零部件买光了,我们只能买一些差的零部件做了产品卖给客户。公司内部也出现很大危机,2002年时,内部很多人偷走知识产权、挖走公司的人,去创办其他的公司。
我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召开了400人的高级干部大会,学习了德国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战争论》里面有一句话:“什么叫领袖?要在茫茫的黑暗中,把自己的心拿出来燃烧,发出生命的微光,带领队伍走向胜利。战争打到一塌糊涂的时候,将领的作用是什么?就是用自己发出的微光,带领队伍前进。”好,现在该我们把心拿出来,照亮队伍前进,巩固队伍信心。
第一件做出的结论,就是把客户所有的烂设备换回来,要十几亿人民币,那时我们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还是要换回来,从此赢得了客户的信任。第二件事,我们选取了一个很正确的战略,叫“鸡肋战略”。泡沫经济时,北电在光传输上投入过猛,设备跌价不值钱,如同没有肉的鸡肋。我们选择了光传输这个不值钱的鸡肋,别人不做我们来做。
我们经过十几二十年的努力终于做到了世界第一,现在我们在光传输和光交换上绝对领先,很难有人短时间再赶上我们。我们现在提出了将来要做光子计算机。所以,我们是及时开了干部大会,整顿了思想,让留下来人继续好好干,然后选择了最不赚钱的事,渡过了巨大的危机。
14、记者:尽管您本人对美国充满了敬佩,现在来看,华为和美国之间有一场持久战。从2005年开始,美国的一些政客就视华为为危险,您能够解释一下吗?
任正非:美国政客不代表美国,因此我将来对美国的情感还是一如既往。对美国的政客,我也不恨他们,为什么?他们拿着“鞭子”抽着华为,提醒我们要努力奋斗,我们只要不努力奋斗,就会把我们打垮。这点对我们也是有好处的,没有外部的压力,内部就缺少动力。
15、记者:2007年美国国家安全局黑进华为的网络,甚至包括您个人的往来通讯,相信您听过美国国安局针对华为的行动,他们叫“猎杀巨人”,为什么美国那么早的时候,就对华为这么多的恐惧呢?
任正非:第一,我们建立内部网络时,公司就有一个定位,内部网络只防范恶性竞争对手,不防范西方竞争对手,也不防范所有政府,包括美国政府、中国政府。否则要建多么厚的“城墙”呀,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只是把想偷我们技术的恶意竞争对手防范住。
第二,在全世界,能做到像我们这样内外合规的公司总体是少的。你看,外媒报道说“华为公司是世界上被审查最严格、被监督最厉害的公司”,比如在英国,尽管对我们有批评,但对我们还是信任的。
至于美国当时进来看看,可能也不是因为我们强大,可能是好奇吧,觉得“你这个人应该很有钱”,结果我没钱,当年我最大的优点是没钱。当然,今天我已经被外面说是资本家了,过去真没钱。中国反腐那么严厉,这么多年没有我们的事,我们在国外也是“夹起尾巴做人”。我们未来要更加注意内外合规的管理,提到更高标准。
我们前三十年是穿着草鞋的“农民”,走进了这个殿堂,“农民”适应新的内外合规体制,需要一个过程。所以,在整个信息网络中,专门有一个定位,不防范任何政府,只防范恶性竞争对手,不能把我们的核心技术偷走。
16、记者:现在处在一个非常热闹的时间阶段,美国针对华为有一系列的指责,而且这些指责在过去几年都指的是同样的事情。最近特朗普总统签发了一个行政命令,禁止美国技术公司与华为做生意。用他们的话说,华为危及了美国国家安全和外交政策利益。您觉得这是什么样的性质?是一种猜测、贸易战还是政治上的对立?
任正非:我不太理解特朗普的这个决定,因为我们在美国没有网络,在美国没有什么市场,怎么威胁到美国安全呢?美国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完全合乎法制国家的所作所为,因为美国在纽约东区法院已经起诉了我们,我们已经抗诉说“我们是无罪的”,法庭总要有辩论和判决以后,你再来处罚我,我们应该可以理解法律的程序。现在不按程序出牌,我们不清楚怎么理解。
我们公司不会因此死掉。有议员说“华为要死掉了”,网上说“华为完了”。华为不会完的,只是“蛋”从大变小了,原来是“鸭蛋”,可能会变成“鸡蛋”,但是不会变成“鸽子蛋”。我觉得规模会有收缩,但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我们在最高端领域上不会输给美国。但是最低端的领域可能会选择放弃,因为太低端领域,我们从来没有自己开发过部件,因为低端领域迟早会被淘汰。我们认为,销售增长可能会差一点,但不会负增长,一定是正增长。
至于这样的决定,美国政治家们应该没有考虑到美国企业的利益,美国企业也需要市场,它们需要向中国供应芯片、供应零部件来占领中国13亿人口的市场,如果什么都不供应,把中国逼着什么都自己生产以后,它就不能成为世界霸主了。世界霸主要为75亿人服务,少了13亿就是少了1/4。至于哪些高端零部件应该有所管制,不是已经有《瓦森纳协议》了吗?它坚持《瓦森纳协议》就可以了。有必要连一个小螺丝钉都要限制住吗,政治家可能太不懂技术了。
17、记者:中国今天不仅仅是廉价劳动力的工厂,过去四十年中国经济取得长足发展,现在是仅次于美国之后的第二大经济体,未来很可能很快替代美国成为最大的经济体,是美国有这个担心才有现在的举措,还是说老的反共的传统在延续?
任正非:这点我并不清楚,因为我不是政治家,对政治上还是不够敏感的。即使在美国这样打击下,在这个行业我们还是世界第一,还是称雄这个世界,不会改变的,这点我有信心。两三年、三五年以后,我们一起来举杯共庆。
关于中国的崛起,我认为要接受,因为中国崛起以后,才会有更多人买外国商品。你参观我们生产线,大量都是德国的生产设备,我们的生产系统用的是西门子软件、BOSCH软件、达索软件,生产设备大量是德国货。
如果中国也发展,其实把欧洲很多贸易带到中国来。中国以前是贫穷的国家,我读大学时衣服都是补了又补,因为屁股位置容易破,用一块布拿缝纫机打了一圈圈凑合穿,没有穿过一次好衣服。现在中国购买多少欧洲奢侈品?欧洲奢侈品在中国有了巨大的市场。
当中国人的消费需求提高时,会给欧洲带来巨大的市场空间,包括美国。当然,我看到奥巴马在澳大利亚的演说“如果中国人要过美国和澳大利亚的生活,这个世界是灾难的。”但是,Google地图最近展示,中国沿海的海边有非常多的小房子,网箱养殖,中国很多海鲜是人工饲养,并不完全是自然捕捞的,没有伤害世界持续的平衡。
当然,中国人要节俭,现在太铺张了。所以,接受中国的崛起,希望中国是和平崛起,不要有战争对抗,这才是我们真实的目的。战争的能力在美国,只要美国不想打仗,世界上没有人想打仗。如果中国的崛起给世界很大的担心,我认为这担心可能是多余的。
第二,将来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到我们公司来,跟任何人交流。我们公司员工的思想哪一点不像西方?人人都像西方人一样的思维方式。再往年轻一代,其实有更强烈的西方观念意识,这个意识会变成世界共识,这就是人类共同的价值观。这个世界应该越来越走向和平,而不是战争,只要有一个人不想打仗,人人都不想打。我们要把战争的源头消灭,转向和平崛起。世界允许在和平规则中交易,才是我们的目的。过多的恐惧是制造的一种恐惧心理,我恐惧你,你恐惧我,恐惧来恐惧去,就真恐惧了。
18、记者:现在中美两国之间的紧张局势,包括贸易战、发生在华为自身的事情,其实也体现在个人层面。您女儿去年12月1日在温哥华被捕,除了是您的女儿之外,她也是华为首席财务官。当时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
任正非:我的第一反应是很震惊,因为我女儿是很守规矩的人,不可能有任何犯罪的行为,怎么被抓了呢?我女儿在被关进监狱的第二天,就通过他先生递了一个纸条子,带给我:“爸爸,所有的矛头是对准你的,你要小心一点。”第三天,我同样要飞到阿根廷开会,我女儿就是阿根廷会议的组织者。我还是选择冒着危险去开会,我认为这对公司的改革、稳定和发展有很重要的意义,当时并不知道美国要这么严厉地制裁我们。
我太太整晚不睡觉,等待着我过境国家的信息,总问我:“你出境了没有,上飞机了没有?”我告诉她,飞机滑行了,她才放心睡觉。我开完会以后,就上飞机返回了,直到平安回来,我家里人才放心。
其实我个人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并不觉得我的生命有那么重要。我认为改革最重要,阿根廷代表处的改革很成功,带动了公司全面的改革。正好遭遇了贸易战,现在大家才看到,阿根廷七个文件对公司建立自我堡垒起到了巨大作用,每个BG的一把手都跟我说:“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这半年的准备,可能现在会混乱。”我是冒着生死危险走出去的。
我认为,我最终还是要在世界上游走的,如果用一个笼子把我装起来,我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有人说:“你是思想家,你出思想就行。”不到现场去,怎么能出思想呢?
有媒体问我过;“如果你当时跟女儿一起走,在加拿大被抓了怎么办?”我说就陪女儿聊聊天。“万一被抓到美国去怎么办?”我说,在美国监狱,正好把美国二百年发展的历史读一读、学一学,然后写一本书,就讲中国未来二百年应该怎么崛起,应该怎么向美国学习。
也有记者问:“如果国家让你装后门,你不装,中国政府把你抓起来怎么办?”我说,中国的监狱很文明,对高级人员有独立房间,有浴室、厕所,还可以看书、看电视,那么舒服,而且还不要伙食费,挺好的。
第二,什么都不想了,可能我就不再需要安眠药,糖尿病没有了,高血压也没有了,说不定我还能多活两年,那我担心什么呢?所以,我现在活得很潇洒,公司已经走上正轨,有没有我,公司都会照样发展。
你们看,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我都没什么事干,一切都在制度中。这就是向英国和德国学习,以制度文明来管理公司,而不是以人独裁的方式来管理公司。我现在觉得,对过去三十年的努力,我是心安的。
19、记者:现在您的女儿面临着指控,说是违反了美国对伊朗的禁令,美国也在寻求对她的引渡。现在也有一些报道说,这个事情发生刚好处在中美两国之间紧张的局势之下。我们也看到其他一些欧洲国家(包括德国、丹麦、法国)表态不会追随美国的步伐,华为能否应对来自美国的压力?没有美国,是否可以继续很好的发展?
任正非:第一,孟晚舟的问题将来要依照法律判决,我就不多评论了。我们认为,孟晚舟是无罪的,我们是有抗辩证据的,美国检察官也要拿出证据来。
第二,如果美国在科技上与我们割离以后,华为能不能继续做下去?我认为,世界本来就应该合作共赢,因为全球化的经济基础是互相依存,不能孤立的存在。但是,我们现在可以说,即使没有美国供应,我们可以独立生存的,也能生存得非常好,可能也还是世界第一。
但是,我们永远对美国公司充满敬仰,很多美国公司是愿意与我们合作的,他们与美国政客有区别的,我们会永远与这些美国公司成为长期的战略伙伴。他们正在寻求美国政府对他们的供应审批,我们坚决购买他们的产品。
比如,我们有可以代替高通的零部件,但是50%继续购买高通的,并没有完全使用我们的器件。这是我定的,必须要使用美国器件,不能自己一个人独吞利益。我们永远都会拥抱美国公司,历史的挫折过去以后,会更加考验我们和美国公司的友谊,只有合作起来,才会把人类文明推向新的进步。
20、记者:根据联合国数据,在过去四十年,对于中国是一个繁荣发展的时期。这四十年中,中国有七亿人口成功脱贫,人均预期寿命从邓小平启动改革1978年的60岁到今天增加到76岁。整个巨大的变化是如何影响了中国的社会发展?
任正非:第一,六、七十年代,中国的人口应该是6亿多,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但是人们都吃不饱。邓小平开放改革以后,13亿人民吃不完了,说明生产技术大发展了,农村从联产承包变成土地流转,未来逐步会走向西方农场式的生产方式。先进的农业工具……各种利用已经有很大的提升,这样的提升使中国的粮产量提升非常大。
中国以前实行低物价的方式,西方实行高物价、高消费、高工资的循环原则,西方度过了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繁荣。中国物价开始提升时,让中国内部经济循环的血脉加快,使农民得到了好处。
第二,中国对外资企业实行很低的税收,外资引进中国办厂,让2亿农民进城做了工人。十年前,中国一个农民工进城,每个月收入能达到100美元,在农村干一年也拿不到100美元。在七十年代末,我下过农村,帮助农民整改,考评农民时,一个很强壮的劳动力一天能挣8分钱人民币,相当于1美分。所以,那时候的劳动力非常低下,现在农村每月的平均收入也才两、三千块钱。
现在有相当多的县脱贫了,规模化生产农产品,不像以前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中国农村开始逐渐脱贫了,比如贵州有一个赫章县,那里适合种很细、很香的葱,几万亩地都种小香葱,形成一种集约化的产业,有葱的包装,有葱的物流运输,有葱在北京、上海、广州……高消费地区的消费系统,农民的收入就增加了。镇宁有位县委书记来看过我,说他们县里种了一万七千多亩小黄姜,还种了非常多的李子,刚刚摘了贫困帽子,这个县不贫困了。
中国脱贫对非洲等地区有启发作用。虽然按西方标准来说今天中国农民收入仍然很低,按联合国的贫困标准来看,我们的贫困人口还是比较大的。我们国家定贫困人口的贫困线以前是1.2美元,现在提到1.9美元,联合国的贫困线是2.5美元,我们贫困标准线比较低,因为生活标准比较低。开放改革对推动中国摆脱贫穷起到非常大的作用,以及各级干部的努力,因为共产党的口号是“为人民服务”。无论是不是真心的,都要为人民,客观上推动了社会的进步。
21、记者:中国过去七十年经历了一系列的困难,从大饥荒到文化大革命,包括整个体制的部分调整。如果放这个大的背景下,考虑您自己的生活,您会用哪个关键词来形容?是压力吗?
任正非:苦难的历程。中国在寻找自己的道路时也是弯来弯去的,中国最终会找到实现有序的民主、可以发展、有利于中国的新的发展动力。今天的动力,还是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走到小康社会;让贫困的人民摆脱贫困,让绝大多数孩子能受到良好教育,才有未来。
有了这个目标,整个国家还是有奋斗动力的,是有序化的。中国政府控制实施,不要出现无政府主义,不要出现动乱,使国家在有序的基础上不断去改革,不断去发展。
22、记者:那些比您年轻四十岁的人,没有您这样的经历,没有您经历过的苦难,您怎么看待这一代人?
任正非:不是要把苦难作为必修课,如果人们都要经历苦难,社会追求什么呢?我认为,他们应该追求高的文化素质、高的创造能力,为国家、为人民贡献能力。美国著名院校录取最优秀的学生时都有两条标准——照顾过孤寡老人吗?给孤儿院的孩子做过努力吗?如果没有做过,就扣掉20%的标准分。他即使考满分,也很难进美国名校。美国名校是什么?就是培养领袖,不是领导国家,就是领导企业。领袖不能只爱自己,自己捞钱到自己口袋里,会破坏社会的。要关心全社会,所以,你才理解,哈佛等名校毕业生到非洲做工作,挣很少的钱,就是为了一种理想,这个理想过去叫“清教徒精神”。
华为的精神和清教徒精神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这种精神也是为了一种理想,为了人类社会。如果我们是资本化的公司,把利益看得很重,那么有钱的地方就会多去,没钱的地方就不会去。非洲这么落后,这么困难的地方,我们照样在那里努力,如果是为了钱,我们就不应该去;喜马拉雅山那么高,北坡的基站是我们的,南坡基站也是我们的,如果不在那里安装基站,登山遇险的人得不到通讯联络,得不到救助可能就会死亡。
这些地方能挣钱吗?挣不到钱。所以,我们为了理想而奋斗,同样有清教徒的献身精神。我们以这种理想驱动公司的文化建设,公司每个员工都不会斤斤计较,不会在个人收入上和公司讨价还价,但是公司不能因此不去重视提升他的待遇和利益。所以在文化体制上,其实我们跟美国很多优秀文化是相近的。
23、记者:中国有多少像华为这样的企业呢?
任正非:我不知道。我认为,其实中国在接受德国文化上还是非常好的,比如宗教改革也是从德国开始的,德国盛产哲学家、音乐家、艺术家……按理说,一个工业型社会,怎么能创造出这么灿烂的人文文化呢?
前几天,国家信产部的部长参观我们公司时,我专门带他参观生产线,讲西门子软件多么好、BOSCH的软件怎么好、达索软件怎么好,为什么?工业互联网必须是从事工业几十年的人,把他的经验变成电子的时候才是工业互联网,而不是我们搞互联网的公司变成工业互联网。我们帮助国家大规模推广德国的控制软件,提高生产、提高效率。
我们认为,中国和德国之间经济有极大互补性,中国要发展,德国很多优势对中国非常好,德国需要中国13亿人民的市场。
我去德国斯图加特,工程院院长带我参观一个工学院一年级学生入学,给每个人发一块铁、发一个齿轮的图纸,让他们用锉刀锉出一个齿轮或者一个轴来,完全用手工做,做出来并不打分,必须装到减速箱里,让汽车开,开完回来检验才给打分。所以德国机械工业将永远无敌于天下,同样的钢铁,德国车并没有消耗更多,但是价格贵几倍。
德国很多优质的东西需要一个市场空间去放大,要开展贸易的便利化、自由化。中国改革慢了一点,但是去年开始已经对机械制造产品、工业产品放开门限,降低关税,有利于进一步发展。中德之间应该更加加强经济的合作,而不是对抗。所以,我们非常赞成欧洲的观点,欧洲是一个经济共同体,没有那么多政治目的。中国其实也不会想称霸,中国还是主要生产中低端产品,中低端产品和中高端产品之间应该有相互的交流。
第二,中国的服务产业落后,我有位朋友生病了,我建议他去两个地方动手术:德国和美国。德国的医疗这么高级,这么发达,德国如果在中国能建立一些医院,不需要消耗多少人员,就可以把中国赚你的钱,从中国赚回去。
又比如教育,太难拿到德国博士学位了,德国博士是真博士。我们在英国和德国的工厂,大量招德国博士,太优秀了,因为德国教育很严格。德国中小学教育,为什么不在中国发展呢?中国也在开放服务业,这是无烟工业,烟囱不冒烟,就可以把人民币赚回去,这样形成贸易对冲。
24、记者:所以您的结论是,经过四十年发展已经强大起来的中国和欧洲之间有着共同的未来?
任正非:我认为是这样的。我认为欧洲和中国有强大的互补性,欧盟是二十八个国家组成的共同体,谋求的是经济利益,而不是政治霸权。中国也是这样的,我们之间应该强强合作。两家合作时由“一带一路”连起来,我们缺少能源,中东中亚的能源给我们的火车加油,经济共同体发展更快。
前两天我和日本媒体交流时,谈到希望中日韩建立自由贸易区,我们也应该推动中国和欧盟建立自由贸易区,如果欧盟产品零关税,欧洲商品会大量销售到中国,而且服务业也销售到中国,中国的产品卖往欧洲,不会像现在一样出现贸易顺差很大的状况,我想会形成新的平衡。希望中欧致力于这样。
我对欧洲是有贡献的,我反复说服中国政府,在标准问题上中欧要站在一条线上,建立中欧标准体系,这已经完成了。中欧的标准组织走到了一条线上,下一步希望美国标准组织和中欧标准组织连成一气,那就是世界标准了。
25、记者:从您来看,中欧合作可能存在的最大障碍是什么?
任正非:最大的障碍首先是知识产权保护,因为中国过去对知识产权保护不够重视。现在从中国的电视、各种报道可以看出来,对知识产权保护已经很重视了。
第二,允许外资企业独资,对独资的外资企业知识产权保护要更增强一点。如果以这样的方式继续走下去,我认为欧洲企业在中国发展不会有什么障碍。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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